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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白川 番外
雨のち晴れ
刚来到京都的那几天恰逢炎夏绵雨季节，二宫抬起手抹了抹鼻尖上被粘稠闷热的空气生生逼出的汗珠，看了看阴恻恻的天，心里想起前日邻居家的小女孩害羞地躲在她母亲身后邀请刚搬来的他一同去夏日祭典。
若是普通的季风雨那倒好，哗啦一阵暴雨把盛夏所有的炎热烦躁通通洗得一干二净，但这一年的京都就像犯起了相思，雨季变得这般不干不脆，薄雨连连，去不了囤积在空气里的热量，也去不了内心那股莫名的闷气。
烟火大会没问题吗……关上扇门时二宫是这么想的。虽然其实对人多的地方没太大的兴趣，但二宫还是对这样糟糕的天气担心了起来。
绵绸的细雨声被锁在了外头。一只小小的亮甲瓢虫趴在了过廊的栏杆上，似乎是困倦了，足下打滑，往下翻了几个跟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二宫是东京人。在繁华的都市中心出生长大，只是在孩童时代偶尔会跟随着母亲来到她的故乡，度过一个冗长的青竹色夏季。盛夏的京都其实要比东京闷热得多，从京都站出来，沉闷的空气迎面而上，把二宫热得只觉得连眼眶都在发烫。彼时的二宫才刚上小学，印花T恤的短袖都已经卷到了肩膀上，露出了细细的胳膊，前发黏糊糊地沾在额头，他仰头望着站前的京都塔感到脑袋里有些晕乎乎。听见前面的母亲喊着他的名字，二宫才醒过来，赶紧小跑跟上去，抬手牵住了妈妈的手。
童年的记忆被时光的川水冲刷得不剩多少。那辆巴士从儿时的京都站一直开往那座不大的古宅。成年后的二宫站在那朴素的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奶奶去世后，这座古宅并没有出售但也没有人在打理。紧闭的木门像是把全部岁月都封锁了起来那般，静谧又庄重。二宫无缘故地紧张了起来，深呼吸一下，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慢慢地推开了木门，而一并被打开的还有那尘封的年代。
童年的二宫在巴士坐得不安稳，他跪在靠窗的位置上，小小一双手趴在玻璃窗上，几乎连鼻子也贴了上去。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他看见窗外的风景从市中心慢悠悠地走进了一个安静的青色世界。奶奶的屋子在城市的北部，远离一切热闹与喧嚣。母子二人下车之后走过一个老巷子便能看到那座焦茶色的古宅稳重地立矮小的住宅群当中，竟无一丝违和。一身芥子色和服的奶奶正站在门前，和蔼地看着她的小孙子欢快地向她跑来。她弯下腰接过小孙子那龙猫模样的小背包，一手把他拥进怀里。二宫热情地搂住了奶奶，然后抬起头，看见浓绿的色彩正从庭院内探出头，枝叶缝隙间的木漏之光比鸟鸣还要清脆。
离古宅稍远的地方有一处小山坡，从石板长阶往上走，在密集的森林里有一座天神宫。传说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带曾经发生过天灾，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烧尽所有世俗人家。后来村民建了一座神社，每年开春之时都会奉上储备了一年的食粮，祈求天神保佑家宅平安。在那之后村民的生活也算是风调雨顺，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灾难了。
二宫穿着一件柠檬色的小背心坐在过廊边上，晃着一双赤脚。树荫下的夏天不似外面那般酷热，庭院内满是青草绿叶的气味。二宫双手捧着一大块西瓜，大口大口地咬着，吃得滋味，连黑色的籽沾到了脸颊上也没有发觉。坐在身旁的奶奶见二宫并没有很仔细地在听她讲故事，也没有恼，只是伸手把那一粒西瓜籽拿了下来，然后掏出手帕为小孙子擦了擦嘴角。
奶奶还是慢慢地说着，当作给小孙子解闷，「不过后来也有人讲，那时候是有人用尽了自己全部力量消灭了妖魔，救下了那座村庄。」
二宫转过头来，脸上还有红色的西瓜汁，稚嫩的童声如同盛夏的瓜果那般清甜。
「英雄？」二宫眨眨眼，说了一个他从儿童节目上学到的新词。
奶奶被小孙子可爱的表情逗笑了，她伸出手为二宫梳理了一下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
「对，」她笑着说，「那是英雄。」
离开了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同龄的小伙伴以及心爱的玩具，在京都度过的暑假并不是那么有趣。二宫每天只是百无聊赖地古宅附近晃悠打发时间，未到饭点就早早回去，毕竟午后的太阳热得骇人。但那天，二宫走得远了一些，走到了一道河川旁。河川不宽，河畔两边都是紧密的住宅矮楼。二宫趴在护栏上无聊地发了一下呆，便被树上的蝉鸣引去了注意力。
爬树的时候二宫根本就没想过会这么危险，当他一手握着那只还在挣扎的蝉一手抱着树干，一双脚不知该踩在哪里的时候，不禁觉得惊慌了起来。左脚拼命地蹭着树皮，可是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就这样直直地摔了下来。
二宫紧紧地闭着双眼，几乎可以预想到屁股将会遭到多大的痛楚。然而不想的是，自己竟摔进了一个怀抱里。那只蝉早就拍着薄翅逃走了，而二宫睁开眼睛时依然惊魂未定。那人逆着光，仍被抱在怀里的二宫眯了眯眼，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把二宫放了下来。
二宫呆呆地站立着，却忘了说感谢。
不过也没关系，因为余剩的假期里二宫都能见到那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二宫只在儿童读物上见到过，好像是古时的服饰。一双木屐踩在青石板的路上，颇有新奇的味道。虽然来路不明，但二宫还是把那个人当作了很厉害的大哥哥，只因为他会像游乐园里的街头魔术师一样给他变出小兔子。当他双手捧着那只小小的白兔时，只觉得内心像是冒出了小花一样。大哥哥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弯下腰抱起了二宫，掂了掂，好听的声音问道，「喜欢吗？」
「喜欢！」二宫想都没想，立刻大声地回答了。
被刺眼的阳光晒得发亮的夏天还是那么炎热，但似乎，已经不是那么无趣了。
大哥哥陪着二宫走到了夏天的末尾。离开的那天，二宫背着自己的龙猫背包一步三回头。不舍的情绪，不知怎么地，就是说不出口。背后的大哥哥看见二宫拖拖拉拉的背影，无声地笑了起来，于是他朝他的背影喊道，「下次见。」二宫或许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转过头的时候还有点发愣。不管是哄小孩子还是出于真心，二宫都相信了，他挥了挥手，用力地连续点了好几下头。二宫走到路口，再次回头的时候，大哥哥已经不见踪影了，就像真的融进了夏末的晨光中一样。
盆地之所，炎热又沉闷，闷得仿佛连草腥味的夏季，声声不断的蝉鸣以及那人的身影全都沉没在古旧的时分底层。
连同儿时的回忆，也在夏日的时光中逐渐褪色，通透似青空薄云。
说着下次见，但却是二宫失约在先，之后二宫也没有再回到京都了，那个会变魔术的大哥哥也像梦境一样，消失在了上千个交替的日夜之中。而这一年，二宫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兴起想要去京都一趟，他甚至拜托了大学的好友代为照看都内的房子，并打算在京都小住一段日子。收拾好简便的行李，就这么随意地踏上了前往童年故乡的旅途。
古宅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很简朴又很悦耳的名字，叫做北白川，借由远处一道河川给这一片街区取的名字。说是河川，倒不如说是河道更来得准确。那只是一条穿过一小片住宅区的小小河道，两旁是狭小密集的矮层楼房，安宁穿梭于街道其间，不算宽的街区内只有早出门的工薪族，给门前盆栽浇水的老太太，恣意地俯卧在路中央栖息的猫，偶尔闯进来的巴士，以及清晨被隔在雨帘后的浅色阳光。
闲置了好几年的古宅落了一身尘埃，二宫卷起衣袖好好地打扫了一番。是夜，雨云依旧，遮去了月光的面容，只露出稀疏几颗星斗伶仃地闪烁。二宫连澡都没洗，穿着来时的那件白衬衫，躺在了过廊上，双臂枕在脑后。木质的地板上还是湿漉漉的，但仍比闷热的内室要好得多。旧时奶奶沿着围墙种下的楠竹现今依然长得相当好，而二宫童年时就见过的那棵老桂木，早已占据半方庭院。
耳畔是细雨滴落的声音，挠得耳廓发痒，二宫觉得自己几乎要睡了过去。满庭院的墨绿融进了潮湿雨夜之中，睡得迷糊的二宫顿感时光飘渺，惺忪睡眼看向黑压压的屋顶，朦胧地觉得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内心的最底层生出异样的熟悉感，似乎有什么陈旧的传说驻足于此，忘了随着时间前进。
眼皮又忍不住地合了起来，彻底坠入睡梦之前二宫想了想，过几天去买个风铃吧。
夜晚缓缓走到最深处，雨帘逐渐收拢，水珠从竹叶上滑了下来，掉进了泥土中的小水洼里，敲出丁零一声响。不知何时，一只紫紺色的野猫悄悄地跳上了围墙。他看了一眼躺在过廊上的人，便趴窝了下来，静静安眠。
刚搬来没几天，住在隔壁的一位好客的母亲就带着女儿来给二宫打招呼。本应是新来的二宫该做的礼仪，现在反而让他觉得不好意思了。那位母亲笑笑，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然后拍了拍仍旧躲在她背后的女儿，「阿静快出来跟哥哥打招呼！」
阿静探出头来，双手还是揪着母亲的衣服，怯生生地对二宫说，「哥哥好。」
二宫微笑着弯下腰来，说了一声「你好。」害羞的小女孩整张脸都红了，立即缩了回去，可没过多久又壮着胆子冒出脑袋来，细细的声音说道，「和也哥哥……要不要去看烟火？」
「好呀。」二宫没考虑什么便笑着答应了。
阿静的脸颊又红了几分。小小的脑袋歪了歪，想了想，「啊，不知雅纪哥哥去不去呢。」
「雅纪哥哥？」
「就是住在二宫桑对面的人，住在这里很久了，我们搬来之前他已经在这里了。」阿静母亲解释道。
本来只是想去买风铃的，谁知还带回了一大袋面包，都怪那个面包屋老板长得太和善了。二宫想想，也好，反正家里还不能做饭就随便吃吃吧。一手拎着面包和风铃一手打着伞，在路口拐弯快到家门口时，便看见有人从对面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在古宅对面也是一幢老式的两层小矮楼，陈年的杉木看不出年岁。那人也打着一把透明伞，看见二宫的时候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朝他点了点头，「你好，我叫相叶雅纪。」雨声渐渐变轻，略带沙哑的声线出奇好听。
二宫也点点头回礼，「二宫和也。」
相叶举着伞走近二宫，指了指他手上的袋子，「只吃面包怎么够。」
二宫笑笑，「家里煤气还没来得及弄好，将就一两餐而已。」
就这样一句一句地聊了起来。时间就像今夏的雨，悠然绵长。二宫低下头，看见相叶穿着一双简单的凉拖，草绿的裤子卷起裤脚至七分长度，露出好看的脚踝。
闲聊很快结束，相叶挥手道别，经过二宫身旁时轻轻说了声，「おかえり。」
毫无重量的一句话，轻飘飘地随雨雾散去。恍惚一瞬，以为是错觉，但二宫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回复了一句，「ただいま。」说完，自己也稍稍惊讶了一下。内心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其实也不值得细想。只是转过头时，那人早已消失在浅白的细雨里，空荡荡的路口不见一个人影。
午后绵雨渐收，而且太阳还来得及冲破层层雨云，张开眩目的光芒。二宫推开扇门，在石阶旁换了木屐，走到庭院内。叶尖上的雨珠裹着一个白昼般剔透的小世界，二宫仰着头，一手置于额前挡去一半刺眼的阳光，眯起了眼，「这才是夏天嘛。」趴在桂木上的夏蝉也终于有了精神发出一声尖细长鸣。
晚上的祇園祭果然多人。青石板小路两旁都是挂满灯笼的摊位，接连不断的红烛让二宫觉得有点头晕。阿静穿得很好看，樱色的浴衣配上水晶的腰饰，盘起的长发还别了一朵珊瑚色的山茶花，而妆容也只是涂了浅色的唇。二宫弯下腰对她说，「阿静真好看。」烛光下柔和的轮廓让人一时忘了外事，温暖的语调让她又红了脸。二宫一路上都被阿静牵着，而跟在一旁的阿静同班同学则一脸不舒爽地瞄了瞄阿静牵着二宫的手，又瞄了瞄二宫的脸。二宫内心忍着笑意，小男孩的小心思真是全都写在了脸上。
路上的一个金鱼摊位吸引了阿静的目光，这时二宫趁着阿静不注意松开了她的手，他拍了拍旁边的小男生，凑了过去低声地说，「少年啊要勇往直前。」小男生后背一僵，很紧张地看看四周害怕有人发现什么秘密似的。二宫哈哈地笑出声来，一手把小男生往阿静那边推了推，挥挥手，往后退了几步，混进了烛光月色下的人群当中。
最后还未等烟火大会开始，二宫就回来了。明明上天好意地送来了晴朗的月夜，烟火大会能够顺利进行，但若要单身一人独立情侣之地，二宫仔细想了想，只觉无趣。慢吞吞地往回走，街口的路灯换了一个新的灯泡，明亮得很，引得一只小飞虫兴致勃勃地冲了上去，发出嗞嗞的声响。绵雨过后的夜晚透着一丝意外的清凉，雨露之中的酷暑盛夏似乎没那么招摇了。二宫双手插着口袋，拖拉着一双人字拖，猫着背懒散地拐了一个弯，便看见隐约有个人影站在了古宅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步，犹犹豫豫的样子。
二宫走近一看，发现是相叶。
「有什么事么？」二宫见相叶两手都提着东西，右边肩膀上包包的背带还挂着一把雨伞，心里猜测这个人大概要赶去烟火大会与恋人相约吧。
「唔……」相叶有些吞吞吐吐，「我做便当的时候一不小心做多了一点……想看看有没有邻居要……」还追加了两句，「中华口味的，还有炸鸡块呢。」
「喔……」二宫看到相叶左手的袋子里分明是两盒便当，想着这分量也多得太不小心了吧，然后又看到他右手的袋子里是两罐啤酒还有若干POCKY之类的零食，忽然猜到了什么。所以他举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家门口，试探性地问道，「要不……进来坐坐？」
然而相叶却摇了摇头，看见二宫一脸「诶？」的表情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让他误会了，于是慌张了起来，更加努力地摇摇头，「不是不是不是！」
「我意思是……」相叶从不知道自己也会紧张如小小的男生，双手提着两大袋食物的他眨了眨眼，包包的一根背带滑了下来，差点挂不住雨伞，「北白川那边可以看到很漂亮的烟火，而且很安静……嘛虽然有点远可是……」
他直直地看着二宫，就像越过了时光的长川，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叶月黄昏一样。
「要不要一起去看烟火？」
或许是月夜太美，或许是竹绿太浓，眼前的人让二宫晃了神，重叠的时分让他轻轻应了一声好。
FIN